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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《万历十五年》到《乾隆一日》

2007-01-07 14:51:00 来源:博览群书 李国涛  我有话说

黄仁宇的《万历十五年》真是一部影响很大的著作,为它的出版三十周年,中华书局还出了新的一版,叫“增订纪念本”。我又读一次。日前看到一本《乾隆一日》,听说很有趣,我买一册,读了。有人说,《万历十五年》是“

以年为史”,这书则是“以日为史”,它选的是乾隆三十年正月初八日,极平常的一日。从我读这书的印象来说,我觉得很有趣,很受益。但我觉得它不像“史”。如果“以日为史”,那一日必定是一个有特殊意义的日。比如,1919年5月4日,可以为史,即“五四史”,而且已有过类似的史著。又比如,美国的“9・11”也可以写成一个特殊的“一日史”。这一日如果是任取的一天,没有重要事件,那就很难成“史”。一年就不同了。一年对历史而言虽短,如选得好,可以承上,可以启下。一年中发生的事件毕竟还是较多,可以有,而且必定会有,较为重要的。《万历十五年》一书,作者说是“1587,无关紧要的一年”(书的英文名就是这个),但是,这一年自有其重要性。书的开头就说,一年中的许多事,“其间关系因果,恰为历史的重点。”书里讲的事都围绕这一中心。就以书里七章来说,讲万历皇帝,在这一年(前后)开始倦于朝政,“怠工”了。因此,那年,首辅申时行也觉得干不下去。那年,大清官海瑞去世。那年以后的第二年,也就是在万历十六年,大将戚继光去世。在前一年,即万历十四年,大思想家李贽剃发为僧。这都是与那一年相关的事。而最重要的大臣张居正,其实早在万历十年病逝。张居正一手专权,却也帮助万历皇帝搞了十年大改革,国内政治经济情况大有好转。他死后万历又恨他,做了种种处置。到十五年,张居正的改革成果已经无存。张居正是不能不提的大人物,其实与万历十五年这一年,也已说不上有特别的关系,“世间已无张居正”了嘛。《万历十五年》所写内容牵涉前几十年,后几十年。没法不牵涉。书的结尾说:“1587年……实际上我们的大明帝国却已经走到它的尽头……是为历史上一部失败的记录。”所以我说有承上启下的关系。书中写到首辅大臣二名,还有名将、名臣、思想家的活动;皇帝更不用说。所以,它是历史,而且是黄仁宇的“大历史”。而《乾隆一日》则不能如此。

据我的印象而言,《乾隆一日》的引人之处不在于历史,无论政治、经济、文化、思想方面,都没有精微见解或系统解剖。我以为《万历十五年》其实也是一种传记的写法,集几个传记,锁定于某一年(前后),即明代的万历十五年。写这一年里许多重要人物的所行和所思,前因和后果。写出在这个历史中的个人作用,包括个人的精神气质和心理特点。在他写万历皇帝,写张居正、申时行,写许多人物时,都写出这一点。它好看,也使读者震动。《乾隆一日》不能使人震动,但是它好看。我觉得它给了我很多有关清代宫廷的知识。这很难得。它融会到皇帝一日之内的活动当中。宫廷里是一日三餐吗?不是,两餐。吃什么,怎么吃,哪里吃,规矩如何,等等,我原来略有所闻,不得其详。这里说到乾隆那一餐,我才知道。睡觉呢?在哪里睡,何时睡,何人陪他睡,这是关于宫廷之事里很感神秘有趣的事。这书里介绍详细。不是妃子姗姗迎驾,也不是妃子在宫女簇拥下来到某宫。不是。至少在雍正朝以后,皇帝都住在养心殿,睡觉时,是太监背来一位赤裸裸的妃子(包在被子里)。一觉睡到早朝时分?不是。待一个时辰,太监就在帐外叫:“送娘娘回宫”,――她要离开养心殿皇帝的龙床。我们原来对坤宁宫充满神圣感。读此书以后,神圣感没有了,只有点阴森森的神秘感。原来,那里主要用于祭神,是祭满族萨满教的神,上香叩头,大呼“鄂罗罗”,当场杀猪,煮肉,半生不熟地吃。皇后主持其事。早晨一次叫“朝祭”,晚上还有“夕祭”。说来满清的皇后也挺辛苦的。当然,必定会写到军国大事。批阅奏章,接见官员。仪式如何?这里都写到。所以,如果说《万历十五年》由传记组成,那么《乾隆一日》就是由细节展开。当然这里也有传记,比如有一节《四代丞相》就介绍乾隆的四位首席军机大臣,有傅恒、刘统勋、于敏中和阿桂。但是较简,也不是此书的重点,与黄著里写的几位难以比拟。乾隆的风雅之举是作诗,此书里写他情绪好时,与臣子一起联句写诗的情况。君臣联句写诗之事,历代都有。但到清代,作者说:“在重华宫举行茶宴联句,这是清宫典礼之一。”二十多名身着朝服的大臣汇集一处,在十二张桌前坐定,叩头以后入座,然后赋诗。今年以雪为题。皇帝先写三句,古诗都是以二句成一联、四句成两联的。这里故意留下一句,由下一个人凑成。然后传给位最高的傅恒,他再凑四句,又留一个单句由以下的人凑。这能写出什么好诗呢?但是也就写成124句,真称得上“平庸”二字。但是我看到《缅怀孝贤皇后》一节提到皇帝写到的几首悼亡诗,我觉得也还有点真情,也许在乾隆皇帝的众多的平庸诗作里,该算是好诗。因为孝贤皇后是在乾隆十六岁,还是身为皇子之时嫁过来的。那年她十五岁。年纪十五六岁的一对小夫妻,那时并非帝后关系,真是好日子,过了约八九年,过得很美满。这个年龄和这种夫妻关系,正是可以产生美好感情的时候。皇后去世,乾隆一直深深怀念。书里选了乾隆皇帝八十岁那年,也就是乾隆五十五年,他去谒祖陵,顺便到孝贤皇后陵前行礼,并赋五律一首。前两联平平一般,后两联说:“平生难尽述,百岁妄希延。夏日冬之夜,远期祗(只)廿年。”这里说得很伤心。好像是向妻子诉说三十多年来的经历和辛苦,而且说,人活百岁只是妄想。经历一个个冬夏日夜,现在,就说离妄想,离最远的期望――百年――也只有二十年了,即将与你相会于地下。到他八十六岁那年,已是嘉庆元年,他作为太上皇,又去孝贤皇后陵,当然,他又赋诗。诗无特色,但诗后有自注,注中说“孝贤皇后于戊辰(乾隆十三年)三月十一日大故,偕老愿虚,不堪追忆。”由此可见,他真是旧情难忘的。皇帝也希望“白头偕老”,也有“不堪”之情。

总之,有趣的叙述颇多。如秀女之选,如太监生活,如皇后出家。皇权高峰时期,臣子生死皆由皇帝定夺。有一节说到刘统勋刚出道时,弹劾大臣张廷玉和纳亲。乾隆既不否定刘统勋的弹章,又曲意保护张廷玉和纳亲,就这样批道:“朕思张廷玉、纳亲若果声势赫奕,擅作威福,刘统勋必不敢如此陈奏。今既有此奏,则二臣并无声势可以箝制……朕心转以为喜。”有人敢告他们胡作非为,就证明他们没有胡作非为。这是什么逻辑?没人敢找皇帝说理。但乾隆的滑头和机智也表现出来了。

所以我说,《乾隆一日》很可一读。

(《乾隆一日》,吴十洲著,山东画报出版社2006年5月版,41.00元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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